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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徐继畬的世界史

作者：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李冬君

◤《瀛環志略》一书对世界各国的叙述，其所言有据，分寸得体，似与国际法相吻合，以至于中国传统政治思维里王土、王道那一套，几乎就被他省略了。

天下观，是中国王权主义政治文化传统下形成的一种国家观念。是以王朝中国为中心的“家天下”、“圣天下”与“王天下”观念。

《山海舆地全图》是吴中明复刻利玛窦的世界地图

在天下观里，“中国”是一个核心观念，跟“圣王”有关。宋人石介著《中国论》说“天在上，地在下，居天地中者曰中国”。但还要看谁来“居”，有了圣王参与，天下才能成为中国，没被圣王照耀，中国四围，那“居天地之偏者”，仿佛都要从大地的边缘上掉下去，所以叫做“四夷”。宋代《华夷图》称，天圆地方，中国最大，位于天下之中，四围是海，海外有岛，四夷居之，海洋如护城河，环绕中国，此乃以中国为主体而扩展的中国化的地方而统归于王权的政治地理空间，正所谓“王道荡荡，没有边疆，道之所在，即为国界”。

在天下观里，自居于中国，难免要唯我独尊。可中国以外，毕竟还有世界，利玛窦就带着世界地图来了。在世界地图上，“大明”不“大”，“中国”不“中”，只在地图右下角。

有许多士大夫不满意欧洲版世界地图大明朝的位置，利玛窦不得不作修改，他以“大明”为中心，重新设定经纬坐标，这样，明朝在他的中文版世界地图上，便从欧版世界地图的居右位移到中位。为此，他自有一番解释，因为世界既不以欧洲为中心，也不以中国为中心，当民族国家出现以后，各国制作世界地图均以本国为中心，这是民族国家觉醒的标志，“中国”在世界地图上觉醒了。

两百年以后，徐继畬重新回到世界地图上来看中国，发现了新的地缘政治。

《瀛環志略》中英国和俄罗斯的地图

他把自己的看法，都写到一本书里，这本书就是《瀛環志略》。“瀛環”二字，由徐氏发明，以前未见用。书中，“瀛環”不是王权的天下，而是对地球上水陆关系的总描述。

“瀛”即海，瀛所环者是列国，因此，这本书又可以称之为“列国志”。列国自有国权，而成一世界，世界分布在四个洲，其中欧罗巴洲最强，亚细亚洲最大，而中国居其一。中国，为亚细亚第一大国，而不是“瀛環”中的最大国。“瀛環”里的最大国家是俄罗斯，最强的国家是英吉利，它们对中国威胁最大。

徐氏深知，世界不是中国“王土”，也不是大清的“天下”，而是人类以民族方式和国家形态在地球上存在。故其书，放下“一统志”的权力意志，而以“志略”记载史地；放下“皇朝舆地”，而以“瀛環”称之。

“瀛環”之中，海大于陆，水多于土，各国来往，多行于海上，国际战略的首要目标，就是控制海洋，中国的安全，也要靠海防。英吉利纵横于海，拥有海上霸权，而新兴的米利坚国却打败了英吉利，于是，徐氏希望中国向米利坚学习，打败英吉利。联美抗英！就这样，国际化的海权思想萌芽了。

《瀛環志略》是一本世界地理志，还是一部世界通史，其视野所及，为整个地球。以中国人独特的地理经验为参照，他留下了睁眼看世界的第一手资料。

徐氏又说，大地分为“四土”：“曰亚细亚，曰欧罗巴，曰阿非利加，一作利未亚，此三土相连，在地球之东半；别一土曰亚墨利加，在地球之西半。”这“四土”，称“四洲”，今天的欧洲、亚洲、非洲、美洲，分布在东西两半球。“四洲”最早出自林则徐主持编译的《四洲志》，但林则徐的“四洲”里面没有中国，而徐继畬的“四土”之中则有中国。一是沿着传统天下观，一是基于新的世界地缘观。

“四土”被海水环绕，这便是“瀛環”了。徐氏曰：“土之外皆海也。一水汪洋，谁为界画？”于是以“四土”为海画界，划分为五：“曰大洋海，曰大西洋海，曰印度海，曰北冰海，曰南冰海。”

《瀛環志略》中的世界地图

大洋海，在亚细亚土之东，亚墨利加土之西，为中国东洋大海，泰西人因其风浪平静，又称太平海，其海域之大，占地球之半。米利坚人对他说，来中国买茶，非常艰难，如行船大洋海，“无添备水食之处”。提起北冰海，徐氏居然联想起《庄子·逍遥游》，说亚细亚、欧罗巴、北亚墨利加三土之北境，环而拱之者，即北冰海，近岸千百里，霜雪凝结，坚冰不解，故名之。北冰海有大鱼，能吞舟，所以，他问道：“庄子所谓北溟有鱼，其名为鲲者”，是否指这里呢？

就这样，世界地理在他笔下生动起来了，没有天朝架子，没有华夷对立，但这却是一幅以中国为中心的新世界的画卷，在四巨土和五大海的简明叙述中，王朝渐渐隐去，中国凸显出来。但不再以天朝自居，而是居“四土”之一土，为各国之一国了。

徐氏将“中国”定位于亚细亚土，而非以天下自居，这就使得“中国”的地缘属性变得清晰起来，使天下观的“王土中国”转变为地缘化的“主权中国”，在国际关系中有了“主权”身份。

徐继畬

中国的“主权”范围究竟有多大？我们先来看西北边疆，“葱岭之东，外兴安岭之南，五印度之北，一切蒙回各部，皆我国家侯尉所治”，当然都属于中国的“主权”范围；再来看东北藩地，“朝鲜虽斗入东海，亦无异亲藩，胥神州之扶翊”，所以，也在中国“主权”范围内，“不应阑入此书”。再往东往北，为俄罗斯所环绕；再往东往南，则入海，而有日本列岛环峙于东瀛一隅。还有西南毗邻诸国，原来也像朝鲜一样，列于天朝藩篱，不算“域外”，置于卷首的《皇清一统舆地全图》，还将它们划在大一统范围内，然而，在徐氏的新思维里，西南毗邻诸国却不得不作为“域外”之“南洋滨海各国”出现了。

《皇清一统舆地全图》

就在这张皇舆图下，徐氏有一段文字说明，他先说“亚细亚以中国为主”，以为这是众所周知，不言自明的。接着，他又说“我国家龙兴艮维，奠基辽沈”，“艮维”，指的是东北吉林省和黑龙江省。富有意味的是，他把“我国家”同“中国”分开来说。在《瀛環志略》“地球”中，他说“中国”在亚细亚东南，而皇舆图说则谓“我国家”来自亚细亚东北，何况他曾说“中国”卦兼震巽，而“我国家”则卦在艮维。显然，“我国家”就是清王朝，是以王权为中心的天下观的王朝中国。而“中国”之于瀛環，已非居天下之中、八方来朝的王权中国，而是据亚细亚东南、为亚细亚最大之主权中国。在《瀛環志略》里，主权国家的合法性，是以“地理为经，历史为纬”来确立其主权范围的，而非据其理想和抱负以言之。

在天下观里，王权有着无限的抱负，与之相应的王朝中国自然也就王土无边了。

因此，以王权行王道而制天下，建立大一统国家，便是王朝中国的最高理想。这样的理想，在中世纪，自有其历史的光辉和文化的风采，但是，却与近代兴起的民族化国家的大趋势背道而驰。因为，它只知有王权，而不知有国权，只知有王朝天下，而不知有民族国家，当然也就不知国家主权为何物了。《瀛環志略》一书对世界各国的叙述，其所言有据，分寸得体，似与国际法相吻合，以至于中国传统政治思维里王土、王道那一套，几乎就被他省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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